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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 手掌心

第108章 火眼金睛

第108章火眼金睛

这牢房采光不好,昏昏暗暗,一应器物却很齐全,甚至桌案上还摆着水壶。

杜五郎捏了捏干净的衾褥,惊喜道:「这般好?北衙狱我是第一次听说,却是最好的。」

「你还到过别的牢狱?」

「京兆府狱、大理寺狱都去过了,还有刑部狱没去过。」杜五郎掰着手指数了数,道:「龙武军真是个个仪錶堂堂,正气威武,不像京兆不良人相貌可憎,凶恶刁钻。」

「我等乃天子仪仗,岂与渣滓相比?」

「……」

待到陈玄礼走进牢房,便听得裏面还在闲聊。

「将军下次到丰味楼来吃炒菜,我为将军留最好的雅间……」

「你出得去才行!」

陈玄礼断喝一声。

杜五郎抬头看去,只见这位大将军高大得头都快碰到屋顶了,可怕的气势盖下来,他此时才感到害怕。

「大将军问话,都出去。」

「喏。」

「大将军,我……我什么都会老实说,就不用上刑,不刑我也会说的。」杜五郎语无伦次。

「韩愈人在何处?!」

杜五郎好生惊讶,呆愣了一会,道:「我,我没见过韩愈啊。一开始,我问他韩愈是谁,他说是他老师。后来他又说是逗我玩的,压根就没有韩愈。」

「还敢隐瞒,当我不知你与薛白合谋?!」

陈玄礼一怒叱,杜五郎是真怕,手都抖了一下。

「我,我没合谋,总是被逗。」

「为何总是落狱?」陈玄礼在胡凳上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
原来这牢房中的摆设,是给他准备的。

书吏则在一边坐下,抄录口供。

「第一次,我随阿爷落罪,因柳绩和离那些事,将军也知道吧?第二次,我们春闱五子落罪,我不知那是李适之的别宅就进去了,哎,确实闹了大事。至于这次,将军,这次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做,连礼院的喜宴我都没去。」

「东宫独不邀伱,可见你方是春闱五子中交构东宫的那个!」

「啊,我……我是?」

陈玄礼看这小子反应,似乎有瞬间笑了一下,再问道:「你是何时认得薛白?」

「天宝五载冬月初吧。」杜五郎泛起回忆之色,「想来还不到半年,我却觉得与他认识许久了。」

「真不是很久之前便相识?」

杜五郎用力点点头,道:「将军一问便知,那日,端砚被打死了,我受了惊吓。薛白是被捡回来的,他一睁眼,我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……」

书吏一边听着这略胖的少年郎说故事,一边行笔记录,不时蘸蘸墨水。

渐渐地,砚台上的墨用尽,捲轴写了很长,不像寻常口供。

陈玄礼起身,喃喃自语道:「圣人赐我吃过炒菜,味道不错。」

杜五郎却还在发愣,直到陈玄礼先离开了,书吏以毛笔敲了敲他的脑袋。

「蠢材,给你梯子都不知爬。」

~~

陈玄礼走过长廊,马上有人上前,递出几封口供。

「三个进士分开审的,都言不知为何忽然收到东宫请帖,席上确与广平王谈论了国政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大将军,我们……」

「我们不是大理寺,代圣人问话罢了。」

「喏。」

陈玄礼闷哼一声,转回大堂坐着,闭目养神,如一樽偌大的罗汉雕像般。

待到高力士进门,他才睁开眼,道:「已问过话了,还在核实。」

「不急,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谈,以免圣人拨冗去听这些人争论、狡辩。」

「那高将军此时过来?」

「看看证物。」

从薛宅搜出的东西不多,大部分都是书卷,看得出来,这小子最近确实是在用功读书,备考国子监岁试。

陈玄礼本以为高力士要先来拿走《骨牌图》与《马说》,却没想到他看也不看,翻了薛白习字的书帖,拿了两卷,飘然而去。

临走时还调侃了一句。

「若非此物,竖子未必有如此好运。」

~~

是夜,长安城各个官宅忽然平静了下来。

杨贵妃的三位姐姐、兄长杨铦、堂兄杨锜,时人称为「五杨」,五杨宅邸皆在宣阳坊,平素上门送礼者就络绎不绝,自裴宽上奏支持榷盐法以来,更是把宣阳坊堵得水泄不通。

但凡是个耳目灵通、对现状不满的官员,谁不考虑着是否投靠国舅,趁早争取为朝廷税收效力的机会?

可向杨铦献策的薛白一朝落狱,像是对着这朝天热火泼了一盆冷水。

许多原本热忱的官员不敢再往五杨宅跑。

恰似韦坚通漕渠、向圣人献唱《得宝歌》,炙手可热,拜相前夕却转眼间人走茶凉。

弯弯的月牙儿高挂,彷佛去年。

~~

天光朦胧,颜嫣睁开眼,似梦似醒间想到阿兄要来交故事了,才肯从榻上撑起来。

其实还是困得厉害,揉了眼,看婢女永儿坐在一旁,她便趴过去,把脸埋进永儿怀裏。

「三娘若是还困,再睡一会吧。」

「不要,今日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呢。」

前几日大闹天宫的故事,永儿也是看了,其实也在兴头上,连给颜嫣扎头髮时都带了期待。

「永儿,拿你的胭脂给我额头点一下吧?」

「为何呀?」

「哪咤就是这样的。」

上次看到猴子大战哪咤,颜嫣就画了一幅画,结果薛白拿丹笔在哪咤眉心点了一下。

可惜,永儿没有胭脂,两人只好作罢,打扮过后,高高兴兴地到大堂等着。

韦芸不由取笑道:「不见你平时有这般用功,真当自己是老师了?」

「无长无少,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嘛。」颜嫣得意道。

然而,待她用过早食,又待了许久,不见薛白来,不由啐道:「好泼毛,今日不来也不说一声。」

「谁教你这般说话,像个大家闺秀吗?!」韦芸当即骂道。

再使人打听,她们方知薛白又被拿了,柳娘已急得去金吾将军薛徽府上求情了。

颜真卿昨日去城郊清查田亩,直到晨鼓响过之后许久才归宅,听闻此事,抿了口茶,淡淡道:「既是被北衙带走,而非大理寺,无妨的。」

韦芸听了,还有担忧。颜嫣却知阿爷与兄长有秘密,安心下来,却犹不满于这几日看不到猴子。

「阿娘,使人到玉真观与炼师说声吧,女儿药还没吃完,今日就不过去了……」

正此时,却有龙武军找上门来,说话却很客气。

「敢问长安县尉何在?」

「老夫正是。」

「久闻颜少府高名,我家将军想向颜少府讨教书法。」

颜真卿不慌不忙地起身,心裏忽然想到,自己这两手书法此番倒要落入圣人眼中了。

~~

玉真观。

皎奴赶到舍房前,一推门,只见李腾空正捧着捲轴在与眠儿讨论故事。

「哼,若非十七娘给他补齐,这故事如何能好看?」眠儿道:「连八卦炉都不懂,他才写几句话,十七娘给他添了半篇捲轴呢。」

李腾空此时又不要眠儿称她「腾空子」了,眼裏带着些笑意。

近来她看猴子的故事,见薛白分明不懂道家学术,却偏要写老祖、老君,似故意向她讨教一般……

「十七娘,出事了。」皎奴上前道:「十四娘被捉回去了。」

「嗯?」

「听说十四娘与京兆杜氏嫡子私奔,在往洛阳的路上被捉到了。」

「私……私奔?」

李腾空吓了一跳,惊讶于阿姐这般大胆。

不知所言之际,有一名与她交好的女冠过来,称颜家小娘子送了信。

展信一看,李腾空当即脸色一变。

「快,我要回府!」

……

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,走进花厅,只见堂上都是自家人。

李林甫难得没躲在屏风后,冷着脸坐在上首;十四娘跪在厅中;十郎,十一娘夫妇等人低头站在一旁。

「见过阿爷。」

李腾空行了道礼,站到十一娘身后,同情地看着十四娘,有些好奇。

十四娘反而非常硬气,道:「阿爷不许女儿嫁也无用,女儿早与位郎生米煮成熟饭,非他不嫁了!」

「我在乎吗?你嫁不了那畜生!」

「位郎有何不好?!他门第显赫,乃名将之子、重臣之后,他年少随父横扫吐蕃、击得勃律国乞归,未满二十岁已有门荫;他一表人才,相貌堂堂,文武双全,随军有谋略,上阵有武艺,下马能赋诗;他交游广阔,往来皆一时俊杰,崔颢、岑参、杜甫、刘长卿等名士俱为他作诗;最重要的是,他愿为女儿舍了这一切,与女儿浪迹天涯,厮守一生,如此男儿,女儿为何不嫁?!」

李腾空听呆了。

她紧紧握着手裏的拂尘,心裏好生佩服十四娘。

但阿爷又怎可能答应?

「阿郎!」

突然,苍璧在门外大喊了一句,慌忙跑了过来。

「京兆杜家……杜……杜公来下聘了!」

李腾空转头看去,只见李林甫起身整理着衣冠,脸上已不见一丝怒意。

她还不明白,十一娘已拉了拉她,低声道:「看不明白了吧?来,我与你说。」

「阿姐,我有事求你。」

「现在知晓我本事了?」李十一娘得意笑笑,「我早与你说了,让薛白入赘不是难事,你不肯听。如今又想救他了吧?」

「求阿姐救一救他……」

「急甚,先听我是如何助十四娘促成婚事的。」

李十一娘永远都是满嘴的道理,非要别人服她,悠悠然到小院裏坐下,方才开口。

「你从小就傻,旁人骂阿爷,只你真往心裏去,实则那些道貌岸然者心裏怕极了阿爷,比如那杜希望,都当他是阿爷死敌,可世家向来都是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岂有死敌?昨日你那情郎一下狱,谁都知裴宽马上要贬官,杜希望再硬气看看?嘁,我早与十四娘说了,世家子弟她想嫁谁都可,寒门之子要哪个入赘亦无妨,右相府从没有得不到的。」

李腾空听得这套说辞,依旧难以接受,可这次却是低声问道:「能放过薛白吗?」

「放他与否重要吗?重要的是你可学到教训了?当时你若听我的,将他招进府里当赘婿,能有这些事吗?」李十一娘愈发来劲,「十四娘听我的,你不听,眼下可后悔了?」

~~

午后,杜有邻拜会过裴宽,告辞而出。

这日裴宅门前鞍马冷落,愈发看重杜有邻的来访,裴宽亲自相送。

「人情冷暖,老夫记在心裏,往后一有机会,势必举荐你復官。」

「不敢以这些俗事叨扰。」杜有邻道:「只请裴公宽心。」

「好好好,你我相类啊!」

裴宽千言万语梗在喉头,哥奴的迫害,东宫的抛弃,不知如何言语,最后竟是目送了杜有邻走远。

杜有邻驱马回到家中,才在书房中坐下,浮起自得之色,却见卢丰娘匆匆赶来。

「郎君,不好了……」

听闻消息,杜有邻连忙出门,匆匆往杜氏大宗赶去。到时已是傍晚,杜希望正坐在堂上揪鬚。

「大伯,真与哥奴联姻了?!」

「唉。」

「若是担心时局,可就错了啊。」杜有邻大急。

他其实知晓一些事,只是不好告知。

杜希望摆了摆手,嘆道:「与时局无关。儿郎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,随他去吧。」

「可,」杜有邻脸色踟躇,欲言又止,最后道:「当初我侥倖从大理寺刑杖下脱身,尚不敢与右相府牵扯太深。阿位今日虽成了右相女婿,可却要毁了往后前程啊!」

「拦不住他,罢了。」

杜有邻张了张嘴,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,好生失望。

这夜,回到家中,他不由对卢丰娘嘆息道:「本以为这个从弟是宰相之材,可惜了。」

「有甚可惜的?你一旁支倒替人家可惜,不如管管儿子,也不知跑到哪去,个个都瞒着我。」

「放心,老夫也要上进了……」

~~

月如鈎,牢房中只有昏暗的烛光。

这是薛白被打入北衙狱的第二夜,健体读书休养,他待得颇为充实,一入夜早早便睡了。

吹熄蜡烛,伸手不见五指,他脑中却忽然浮起一个温柔的身影。

这个夜肯定不会有人爬到他床上来。

天光渐亮。

薛白一睁眼,却见有一人正站在榻边俯身看着自己,差点吓了一跳。

「高将军?」

「睡得倒香。」高力士淡淡道:「北衙狱可舒服?」

「高将军见笑了,我是冤枉的。」薛白道:「我近来安心学业,准备岁考,真的未曾惹事。」

「此事不归我管,只问你,昨日怎无文帖?」

「文帖?」

薛白一愣,看向那摆着笔墨纸砚的桌案,道:「昨日写了一首诗。」

「整日坐在牢中,只写了区区二十八字?」

「哪还有心思写别的。」

薛白小声嘟囔了一句,抬头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。

两人心知肚明,高力士遂骂道:「尿精猴子,『悟空低头却见』见了何?」

「圣人要放我出去了?」

「没斩了你便算你走运,还不起来?」

薛白只好爬起身来,目光看去,桌案上已摆着开锅羊肉与胡饼。

他一边吃着,一边磨墨,手裏的砚台忽被高力士抢了过去。

「动作慢腾腾的,还不快些吃。」

嘴裏咀嚼着胡饼,薛白看着高力士磨墨的样子,忽问道:「将军,问你一件事可好?」

「问。」

「李白……」

「嗯,我为他脱过靴。有何打紧?我做的就是这服侍人的事。」

「那……」

「翰林侍奉天子左右,起草诏书,当为圣人喉舌、心腹。他若不被放还,活得到今日吗?」

想必这是很多人好奇的问题,高力士有些烦了,提起毛笔蘸了墨水,递到薛白手裏,又叱了一句。

「问旁人懂得问,如何不省得老实些。」

「我近来真的什么都没做。」

薛白再次强调,执笔,流畅地写下八分楷书。

高力士磨出来的墨汁确实是没的说的,均匀细腻,颜色饱满;薛白自己磨的就很粗砺,青岚那丫头则有些抠,每次添的水都多了点,墨汁稍淡。

「只见佛祖右手中指上写着『齐天大圣到此一游』八个大字,指缝间还透着一股尿臊气,美猴王大吃一惊……」

高力士忽问道:「你不会用行书吗?」

「老师只教我楷书,说我远不够格学行书,高将军以为我书法进益如何?」

「尚可。」

高力士耐心不一般,竟就负手站在一边,从头到尾看着他写,有时还观察着他的神情。

待到午后,薛白写满一份捲轴,高力士收好便走,竟是从头到尾也不问旁的。

越不问,越代表圣人心裏有数。

臣下们说的真话假话,揣着的私心算计,都逃不过那双火眼金睛。

而在这天宝六载的大唐,谁能把圣人哄高兴了,谁才是赢家……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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